由于事事不守礼法,又由于常常白眼看人,有人把阮籍当作“麻烦制造者”,他自然成了礼法之士的眼中钉。因居母丧期间照旧饮酒食肉,“以礼自持”的何曾要求司马昭将他“流之海外,以正风教”。可正是这个“至孝”的何曾,为人“外宽内忌”,附权奸而害忠良,“正衣冠”而极“豪奢”,他死后博士秦秀上表请谥“缪丑”。秦秀还引经据典地阐述谥“缪丑”的“法理依据”:“谨按《谥法》,‘名与实爽曰缪,怙乱肆行曰丑’,宜谥‘缪丑公’。”读《晋书·何曾传》时,我不知不觉就想到了死去的军中大贪徐才厚,徐才厚称“自己最大的‘缺点’就是清廉”,他把自己的政治对手都整成了“贪官”。说句实话,我觉得徐才厚比何曾更有幽默感。
言归正传。也不是所有“行止有节”的人都想置阮籍于死地,“非礼”与“崇礼”不一定要“你死我活”,这两种人也可能“各得其所”。这篇小品不仅给我们许多做人的启示,也间接地揭示了此后社会思潮的变化。
文中的“裴令公”就是大名鼎鼎的裴楷,他曾官至中书令。裴楷与阮籍私交的深浅不得而知,但他不仅与王戎齐名,物论以为“裴楷清通,王戎简要”,还与王戎相互欣赏。他称“王安丰(戎)眼烂烂如岩下电”,王戎说“见裴令公精明朗然,笼盖人上,非凡识也。若死而可作,当与之同归”。他们显然是在相互抬轿,而不是在相互拆台。山涛也对裴楷赞不绝口,估计裴楷对山涛也评价很高。王戎和山涛都是竹林七贤中人,想必裴楷与阮籍也过从甚密。阮籍丧母后裴楷连忙前去吊唁,碰上阮籍刚喝醉酒,正披头散发在坐榻上伸足而坐,也没有哭,“箕踞”就是他坐的样子像簸箕,是一种随意傲慢的坐姿。见裴楷来,他从坐榻上下到地上来。裴楷倒是一进门就哭,吊唁礼毕就转身离去。有人不解地问裴楷说:“吊丧通行的礼节是,凡去吊丧要等主人哭后,客人才回礼而哭。阮籍既然没有哭,您干吗要先哭呢?”裴楷十分通达地说:“阮籍是世俗之外的人,所以不必尊崇礼制;我们是世俗中人,所以应该依礼节行事。”当时的人非常赞赏裴楷这种态度,认为裴楷和阮籍“两得其中”。所谓“两得其中”是指两个人都不过激,两个人都表现得很得体。
翻翻嵇康和阮籍等人的诗文,你就不难知道,魏晋之际名教与自然的冲突异常激烈,其中既有思想观念的差异,更有政治立场的分歧。何曾请求晋文王将阮籍流放海外,其实是企图借礼法之名来进行政治清洗。而崇尚自然任性放纵者,对礼法之士的虚伪卑劣也极其鄙夷,如《大人先生传》中,阮籍对礼法之士“服有常色,貌有常则,言有常度,行有常式”的嘲笑;《酒德颂》中,刘伶对缙绅先生“怒目切齿,陈说礼法”的戏弄,无一不辛辣而又尖刻。嵇康提出“越名教而任自然”的命题,更公开声称“非汤武而薄周孔”,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简直就是嬉笑怒骂,间接声明与司马氏集团势不两立。
随着司马氏集团篡位尘埃落定,“越名教而任自然”的政治隐义涣然冰释,名教与自然的对立逐渐变成名教与自然的合一。裴楷以方内与方外来区分崇礼与非礼,“时人叹为两得其中”,开始泯灭二者政治态度的不同取向。稍后王澄、胡毋辅之等人裸体放纵,已经不同于嵇康任达以对抗,也有别于阮籍借酒以逃避,不过是以放纵为“通达”,所以乐广当时就曾讥笑他们:“名教中自有乐地,何为乃尔也?”言下之意是说,你们不就是要追求快乐吗?在名教中也能找到你们这些快乐呵,何必要做得这么夸张呢?东晋名士更是儒道兼综,孔庄并重,名教与自然在社会上不再形成冲突,在他们内心深处也不再构成紧张,如东晋名臣庾亮一方面“性好《庄》《老》”,另一方面又“动由礼节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