曩者见执事于益州，当时之文，浅狭可笑，饥寒穷困乱其心，而声律记问又从而破坏其体，不足观也已。数年来退居山野，自分永弃，与世俗日疏阔，得以大肆其力于文章。诗人之优柔，骚人之精深，孟、韩之温淳，迁、固之雄刚，孙、吴之简切，投之所向，无不如意。常以为董生得圣人之经，其失也流而为迂；晁错得圣人之权，其失也流而为诈；有二子之才而不流者，其惟贾生乎！惜乎今之世，愚未见其人也。作策二道，曰《审势》、《审敌》，作书十篇，曰《权书》。洵有山田一顷，非凶岁可以无饥，力耕而节用，亦足以自老。不肖之身不足惜，而天之所与者不忍弃，且不敢亵也。执事之名满天下，天下之士用与不用在执事。故敢以所谓《策》二道、《权书》十篇者为献。平生之文，远不可多致，有《洪范论》、《史论》七篇，近以献内翰欧阳公。度执事与之朝夕相从而议天下之事，则斯文也其亦庶乎得陈于前矣。若夫其言之可用与其身之可贵与否者，执事事也，执事责也，于洵何有哉！

【注释】　孟、韩：孟子和韩愈。两人都是文学家。迁、固：司马迁和班固。两人都是史学家。孙、吴：孙武和吴起。两人都是兵家。董生：董仲舒，汉武帝时期的著名儒者。晁错：汉景帝时期任御史大夫，主导“削藩”运动，导致七国之乱。贾生：贾谊。欧阳公：欧阳修。欧阳修对三苏都有知遇之恩。

【点评】　此文作于嘉祐元年（公元1056年），旨在求田况举荐，与苏辙《上枢密韩太尉书》同时。

本文文气畅大，开篇以天起首，中篇以孔孟立说，立文甚正。虽是干谒之文，却谨守士人本分，文笔峻绝，浩荡不羁。苏洵在文中自道：“诗人之优柔，骚人之精深，孟、韩之温淳，迁、固之雄刚，孙、吴之简切，投之所向，无不如意。”这是苏洵文风的真实写照。

值得注意的是，苏洵在文中既不认同固守儒学的董仲舒，也不认同讲求实际的晁错，而唯独信服贾谊。他能这样评价董仲舒，也可见当时社会及其个人的开放。

留侯论　苏轼

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，必有过人之节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，匹夫见辱，拔剑而起，挺身而斗，此不足为勇也。天下有大勇者，卒然临之而不惊，无故加之而不怒。此其所挟持者甚大，而其志甚远也。

【注释】　留侯：即张良，字子房。因佐刘邦建立汉朝有功，封留侯。节：气度、节操。人情：一般人的常情。卒然：突然。卒，通“猝”。挟持：指抱负。

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，其事甚怪；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，有隐君子者，出而试之？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，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；而世不察，以为鬼物，亦已过矣。且其意不在书。当韩之亡、秦之方盛也，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，其平居无罪夷灭者，不可胜数。虽有贲、育，无所获施。夫持法太急者，其锋不可犯，而其势未可乘。子房不忍忿忿之心，以匹夫之力，而逞于一击之间。当此之时，子房之不死者，其间不能容发，盖亦危矣。千金之子(10)，不死于盗贼。何哉？其身之可爱(11)，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。子房以盖世之才，不为伊尹、太公之谋(12)，而特出于荆轲、聂政之计(13)，以侥幸于不死，此圯上老人所为深惜者也。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(14)，彼其能有所忍也，然后可以就大事。故曰：“孺子可教也。”

【注释】　圯上之老人：即黄石公。据说他在桥上让张良为他捡鞋，与张良约见又两次责怪他迟到，几次考验之后才拿出《太公兵法》一书送给张良。圯，桥。隐君子：隐居的高人。微见其意：略略显示出他的意图。微，略微、隐约。见，通“现”。以为鬼物：因黄石公的事迹较为离奇，语涉荒诞，有人认为他是鬼神之类。刀锯鼎镬：以刀锯杀人，以鼎镬烹人。指秦王滥施严酷刑罚。鼎镬，即鼎锅，杀人刑具。平居无罪夷灭：与世无争，在家里平白无故被抓去杀头灭族。贲、育：孟贲、夏育，古代著名勇士。忿忿之心：愤怒的情绪。容发：容下一根头发。(10)千金之子：富贵人家的子弟。(11)可爱：可贵。(12)伊尹：商初大臣，曾佐商灭夏。太公：姜太公吕尚，为周朝开国大臣。(13)荆轲：战国时齐国人，为燕太子丹刺杀秦王，失败被杀。聂政：战国时韩国人，为严仲子谋刺韩国韩傀。(14)倨傲鲜腆：自大骄傲，没有礼貌。鲜腆，无礼、厚颜。折：折服。

楚庄王伐郑，郑伯肉袒牵羊以迎。庄王曰：“其主能下人，必能信用其民矣。”遂舍之。勾践之困于会稽，而归臣妾于吴者，三年而不倦。且夫有报人之志，而不能下人者，是匹夫之刚也。夫老人者，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，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，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。何则？非有平生之素，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，而命以仆妾之役，油然而不怪者，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，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。

【注释】　楚庄王：春秋时期楚国国君，春秋五霸之一。他攻克郑国后，郑伯脱掉上衣露出肩膀，牵着羊去迎接，表示屈服。楚庄王认为他能取信于民，便释放了他，并退兵，与郑国议和。下人：委屈自己甘心居于人下。信用：信任。勾践：春秋末年越国国君，曾败于吴国，屈服请和，作为人质在吴国三年卧薪尝胆，带着大臣、妻妾在会稽山劳作，返国后重用范蠡、文种，使越国国力渐渐恢复起来。会稽：山名，在今浙江省。报人：向人报仇。小忿：小小的怒气。草野：指民间。仆妾之役：仆人小妾干的活儿。指给老人捡鞋这件事。油然：盛兴的样子。指钦敬之心油然而生。

观夫高祖之所以胜，项籍之所以败者，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。项籍唯不能忍，是以百战百胜，而轻用其锋。高祖忍之，养其全锋而待其敝，此子房教之也。当淮阴破齐，而欲自王，高祖发怒，见于词色。由是观之，犹有刚强不能忍之气，非子房其谁全之？

【注释】　锋：兵力。敝：疲困。淮阴：指淮阴侯韩信。刘邦被项羽困于荥阳时，韩信夺得齐地，请自立为王，刘邦大怒，经张良提醒，才立韩信为齐王，并让他发兵击楚。自王：自己称王。全：保全。

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，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，不称其志气。呜呼，此其所以为子房欤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