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诗中好用舂、撞、劈、戛、崩、刮、斫、捩、拗……这一类的动词
韩诗中好用舂、撞、劈、戛、崩、刮、斫、捩、拗……这一类的动词,这些就是那又狠又重的艺术力量的反映。用了这样的力量,居然能把蝎子这样可怕可憎的毒虫,写得可喜:“昨来得京官,照壁喜见蝎。”(《送文畅师北游》)用了这样力量,居然能把太阳神羲和所操的火的鞭子,和“赤龙拔须血淋漓”(《和虞部卢四酬翰林钱七赤藤杖歌》)这样两个壮伟而又有些恐怖的形象,来形容珍异的赤藤杖。“鸱枭啄母脑,母死子始蕃。蝮蛇生子时,坼裂肝与肠。”(《孟东野失子》)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形象,却是用来安慰老朋友的丧子之痛,极言有儿子也未必都是好事。“我齿豁可鄙,君颜老可憎”(《送侯参谋赴河中幕》)如此的“可鄙”“可憎”,却更加道尽老友久别重逢时回首华年、相惊老大的深情厚谊。韩愈一生两次贬斥南荒,他对南方的一切充满成见,每一写到,都写成火焰地狱一般的可怕,然而同时也就写出一种蛮荒的“可怕的美”。他的奇特的《陆浑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韵》,写一场山林大火,写尽火神的不可抗拒的威力,使水神一败涂地,上帝也让它三分。最后上帝虽然还是帮助水神熄灭了大火,但又郑重肯定大火的存在的合理性,使水与火结成婚姻。这个上帝其实是诗人自己的化身,诗人像上帝一样征服了火,肯定了火,同时也欣赏了火。
韩愈自称“慢肤多汗”,非常怕热。他善于写秋景。一到秋天,他就有精神。但是,他偏偏又要写出这样的诗句。“自从五月困暑湿,如坐深甑遭蒸炊。”(《郑群赠簟》)“毒雾恒熏蒸,炎风每烧夏。”(《县斋有怀》)诗人已经用艺术的力量征服了自己所感受的暑湿熏蒸之苦。不仅如此,韩诗中还生动地写出了种种生理上不愉快的经验,例如牙齿将落未落之苦《落齿》,眼花之苦《寄崔二十六立之》,头秃之苦《感春》其二,腥臊入口之苦《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》,虾蟆惊眠之苦《答柳柳州食虾蟆》,等等,显然都是艺术地征服了这些,反转来使它们成为“不愉快的美”。
现实里面,污浊的泥沟并不美,然而韩诗中偏有这样的描写:“君居泥沟上,沟浊萍青青。”(《题张十八所居》)干涸的河床并不美,而韩诗中又偏有这样的描写:“温水微茫绝又流,深如车辙阔容辀。虾蟆跳过雀儿浴,此纵有鱼何足求。”(《赠侯喜》)其实诗人这次同侯喜来到干涸的洛水上钓鱼,从头到尾都非常扫兴,来的路上是毫无可观:“平明鞭马出都门,尽日行行荆棘里。”(《赠侯喜》)垂钓时是非常疲困:“晡时坚坐到黄昏,手倦目劳方一起。”(《赠侯喜》)结果是所得极微:“举竿引线忽有得,一寸才分鳞与鬐。”(《赠侯喜》)韩愈能把这些丝毫不美的景和事写入诗,使之成为“不美之美”,正是他的创造。
更确切地说,《赠侯喜》所写的,其实是无景可观,无鱼可钓。此外,如《古意》极言太华峰头莲花莲藕之美,而终于求之不得。《岣嵝山》极赞禹碑字画之美,而终于寻访不着。著名的《山石》诗中写得更有趣:“僧言古壁佛画好”,下句似乎该是把这壁画赞美一通了,不料却是“以火来照所见稀”;“铺床拂席置羹饭”,似乎该是精美的素馔了,结果却是“疏粝亦足饱我饥”。接连两联,都是下一句直接否定了上一句。这种“无有”之美,“否定式”之美,更是韩诗的独创。
所有这些可怕的、可憎的、野蛮的、混乱的、平凡的东西,乃至“什么也没有”,都被艺术的强力硬纳入诗的世界,使之成为“反美”的美,“不美”的美,这就是所谓“狠重奇险”的境界的具体内容。
韩诗的第二个特点,是语言风格的散文化。
我们都知道,韩愈是古文运动的倡导者,他成功地领导了文体的复古,其实也就是文体的革新。六朝的骈俪之文,把文章写得像格律诗。韩愈的古文运动,就是要使文章像文章,不要像格律诗。可是,他在诗的方面,却又努力把诗写得不像诗,倒像文章。这就是我们所说的韩诗语言风格的散文化。有所谓“韩愈以文为诗”,含有贬义,所指的也就是这个事实。
韩诗的散文化,有时表现在造句的平直浅白。例如:“我初往观之,其后益不观。观之乱我意,不如不观完。”(《读皇甫湜公安园池诗书其后二首》)“我齿落且尽,君鬓白几何?年皆过半百,来日苦无多。”(《除官赴阙至江州寄鄂岳李大夫》)这些都像信笔写来的家书、日记。有时又表现在造句的简括凝炼。例如:“闻子高第日,正从相公丧。哀情逢吉语,惝恍难为双。”(《此日足可惜赠张籍》)“四时各平分,一气不可兼。隆寒夺春序,颛顼固不廉。”(《苦寒》)有些句子,在一句话里概括了复杂曲折的意思,完全是“古文”式的简括。有时又表现在语气的纡徐委曲。例如:“仁者耻贪冒,受禄量所宜。无能食国惠,岂异哀癃罢。久欲辞谢去,休令众睢睢。况又婴疹疾,宁保躯不赀。不能前死罢,内实惭神祇。”(《寄崔二十六立之》)本来是一两句说得尽的,却充分伸展开来,说了这许多。为了助成语气的纡徐委曲,有时还直接运用散文里才常用的语助词。例如:“后日更老谁论哉。”(《李花赠张十一署》)“次第知落矣。”(《落齿》)“破屋数间而已矣。”(《寄卢仝》)“惟子能谙耳,诸人得语哉。”(《咏雪赠张籍》)有时则又在本来完全不需要介词的地方,故意用上散文式的介词,使语气显得硬健。例如:“归来殒涕掩关卧,心之纷乱谁能删。”(《雪后寄崔二十六丞公》)“心之纷乱”本来完全可以作“中心纷乱”或“愁心纷乱”之类。
韩诗的散文化,还表现在“古文”式的“章法”,讲究虚实正反,转折顿挫。例如《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》,一篇之中,有人有我,有今有昔,有哀有乐,有虚有实,有正有反。在表面的文章逻辑上,人所歌的昔日哀景,是虚写回忆,是被否定了的陪衬之意;我所歌的眼前乐景,是实写今夜,是结论性的主意。但在实际的情感的逻辑上,昔日的患难哀愁,才是真正要追溯的主意;眼前的反面的行乐,不过是故作宽解,反衬一笔,以加强主意。诗中的反与正,宾与主,在实质上和在表面上正好相反。又如,《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》,开头就说岳神的威灵显赫,诗人自己的虔诚拜奠,说到庙令殷勤相助,向岳神卜问吉凶,一路说下来,真是神乎其神。然后,“侯王将相望久绝,神纵欲福难为功”两句,忽然翻转去,才出人意外,力挽千钧。像这样的虚实正反,转折顿挫的章法,不仅上述长诗中经常运用,短篇的古体诗中同样运用。前面说过的那些表现“无有”之美,“否定式”之美的短篇古体如《古意》《岣嵝山》等诗中,往往更集中地把这些“古文”章法之妙发挥尽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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